穿唐装的男人

我想，这阵子该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。今天是他65岁的生日，他请了我们几个老朋友到家里庆祝。吃完饭，喝普洱，大家谈得兴高采烈。这时他女儿拿出了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——她亲手一针一线用雪白瑞士丝绸缝的两件套唐装。
　　他已多年没有穿唐装。年纪虽然大了，唐装穿上身，他昔日潇洒的神气重新活现。我们齐声赞衣服做得合身、细致，他却一声不响，默默地坐在那里，瞄了女儿一眼，便远眺窗外，他显然是试图把视线抽离现场的激动。
　　那一刻屋内每个人都屏息静气，突如其来的静寂把空气也凝结了，连街外的嘈杂声也渗不进来。他的女儿坐在椅边，焦虑地望着他，热泪夺眶而出；虽然背向女儿，他的心灵显然被她无声的爱和宽恕触动，热泪洒满他的面颊。
　　囚禁在他们心底四十年的小妖怪，终于被热泪和宽恕释放，破茧而出。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，那一刻我们也释怀了。
　　
　　情孽让他抛妻弃女
　　
　　他当年27岁，出身广州富家，五十年前，中山大学化学系毕业便来到香港，在我当童工的手套厂当会计，兼任经理。工厂小、事情不多，一有空他便给我们讲故事，《三侠五义》《水浒传》《双城记》都是他讲给我听的。
　　他个子高大、斯文，爱穿两件套唐装、薄底黑色牛皮鞋。早上，沿着人行道，他迎着淡淡的阳光、挽着黑色的皮包，走入工厂。他面带微笑、脚步轻盈、潇洒脱俗，就连我们这班污糟邋遢的童工也看得入了神，更何况是怀春少女？问题也就出在这里。
　　他有一位贤淑、漂亮的太太，就在附近一家塑料玩具厂工作，有时会带3岁大的女儿来工厂，跟我们一起吃晚饭。可是，后来他却搭上了厂里最漂亮的18岁女工。他太太知道后，几乎每晚下了班都带女儿到厂里来，希望他会因此淡化情孽，也让那个女人知难而退。
　　可惜事情并没有如她所愿。他根本便不当一回事，那个女人则像疯了一样到处跟人说：“我一看到他穿唐装便被迷住了，真的不能一日不见他。”不久，他便抛妻弃女，和那女人同居去了。
　　
　　闯祸的不是他的唐装
　　
　　他对我们这班童工一直很好，是我们的偶像。别的人避开他、投他以谴责的目光，我们还是维护他。那个时候我跟他的关系最密切，因而成为了他与太太之间的传声筒。我对他说，你女儿一天黑便害怕，喊着要爸爸，回去看看她吧？他就是不肯。
　　他说自己和太太是大学同学，结婚是环境使然，没有真爱。现在，他不想再被没有爱情、只有责任的婚姻束缚。起初他还不时叫我拿点钱给太太、带些玩具给女儿，后来便沉迷于二人世界，什么也不理了。
　　再过不久，他太太染上肺痨，3年后便没了，只留下还在读二年级的女儿。去世前几个月，她托我求他把女儿接走，他却没将事情放在心上；她过世后，他也不肯照顾女儿。为了孙女，他的岳母只得带着孩子去别人家帮佣，直到孙女20多岁、工作了好几年后才去世，也算是享了几年清福。
　　他太太去世后，那女人没有了竞争对手，情意逐渐冷却；又过不久便离开他，嫁给了一个船厂的老板。他悲痛欲绝，移民去了澳大利亚。临别时，他对我说：“我以后再也不会穿唐装了。”我同情地点了点头，可我心底知道，闯祸的不是他的唐装。
　　
　　走回头路永远不会太晚
　　
　　两年后，他又回到香港。人也变了，开始思念妻子和女儿，思念以前的欢乐和笑容。他问我：“如今是不是太晚了？”我说：“不，走回头路永远都不会太晚，就算只剩下你自己，你也要为自己走回头路呀。”
　　他试图联络岳母和女儿，她们怎肯理他？有一次他到学校等女儿放学，可是一见到他，女儿便像见到鬼魅一样歇斯底里地狂叫。经过那一次，他只敢躲在学校附近，远望着她放学了。
　　女儿17岁毕业，他买了一个劳力士钢表，央我拿去送给她。那几年，我与他的岳母和女儿一直保持着联系。我约她到学校附近，在她妈妈和外婆都很喜欢的北京楼用午膳。坐下来，她便把妈妈和外婆上这个馆子的乐事说个不停，可是我一拿出她爸爸送给她的手表，她便神经质地跳了起来哭着说：“我不要，我不要那个穿唐装的男人的东西。”此后，我再也不敢跟她提她爸爸的事。
　　
　　爱让宽恕征服了恨
　　
　　我介绍她到一家银行工作。她工作出色、升职快，人也成熟得快，心里开始宽恕父亲。在我们几位老朋友的怂恿下，她终于跟我们和她爸爸一起吃饭。婆婆过身后，她单独见他的次数逐渐频繁，不过感觉上父女关系仍然很疏离。
　　10年前她到尼泊尔攀喜马拉雅山摔倒，伤得很重。他知道了，马上赶过去陪伴她，直到她伤势改善，可以坐飞机了，才把她接回香港。随后几个月，他每天陪着她做物理治疗，等到她身体康复，父女的感情伤口也愈合了。
　　有一天，当他们一起在路上遛狗的时候，她突然对他说：“爸爸，我很想有个家，不如我和两条狗都搬到你家去，好吗？”听到女儿这么说，他老泪纵横。
　　此刻，我们坐在他家里，40年前的光景在脑海流转。突然，街头的喧嚷再传进屋里，让气氛松弛了起来。他以茶当酒为我们祝福。女儿拥着他，在他耳边轻轻地说：“爸，你穿唐装真帅。”屋内又再静寂了下来。
　　那是5年前的事了，就算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情景，依然有一股暖流撞向我的眉心，把我的眼眶和鼻梁烫得火辣辣的。如果热泪是感动的化身、那么那个晚上我们都被他们父女的爱感动了。爱是高贵的，因为爱让宽恕征服了恨。
　　（马超摘自《海外星云》）
（作者：黎智英）